葉宏甲仗剣漫畫江湖路

仗剣漫畫江湖路 葉素吟

壹. 葉宏甲遇見諸葛四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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葉宏甲(1924年~1990年),我的漫畫家老爸,大半生貢獻給漫畫,今日放在台灣漫畫史上,報導人不吝給予「漫畫大師」地位,甚至冠上「國寶級」頭銜。但要定義他一生的精采與驕傲,還有什麼比他自己發想的「諸葛四郎」四個字,來得貼切傳神?

因為葉宏甲,「諸葛四郎」四個字,是一個經典漫畫的主角,是一系列暢銷漫畫的書名,還滿足許多人童年的武俠夢、漫畫夢、英雄夢……而這些,正是創作者的榮譽勳章。

少年的葉宏甲就愛塗鴉,何以等成34歲的青年葉宏甲,才遇上少年諸葛四郎,轟轟烈烈共闖武俠漫畫的江湖?這可也是經過幾番周折的傳奇故事。

就從老爸就讀新竹第一公學校高等科時(昭和12年、1937年)談起吧。13歲的葉宏甲他參加人生第一個繪畫相關的比賽,獲勝的作品是「衛生常識之宣傳」和「空襲防護」,這個年少的紀錄,似小小火苗,點燃他對繪畫的熱情。

為了追尋繪畫大夢,他參加「新日本漫畫家協會」與「川流藝術函授學校」,結識多位漫畫同好,共組「新高漫畫集團」。老爸還與陳家鵬、洪朝明、王花四人,結為死黨。人稱「四大金剛」的他們,不僅時時切磋琢磨漫畫,甚至油畫、素描等多種畫技,還相互激盪多樣的閱讀領域與思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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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得的朋友與歷練,讓他得以在新竹市政府擔任與繪畫無關的事務員後,在民國31年(1945年)轉進新竹文人合辦的「新新月刊」,除了編輯、插畫等雜務,滿腔熱忱的「四大金剛」還為月刊中兩頁諷刺時事的單格漫畫專欄操刀,以圖來見證時代。對他們而言,這份工作何止是「志趣相投」的好?

然而戰後物資條件短缺,空有理想的文化事業,到底是難以為繼,「新新月刊」苦撐到第七期就不得不停刊,「四大金剛」只能無奈解散,各謀生路。

民國36年(1947年)老爸北上落腳農林廳,擔任美術設計,畫畫插畫、圖表等,工作穩定,人生卻急轉彎。老爸有天去拜訪一位畫家朋友,被當時正在朋友家搜索的警察,當成「同夥」一併逮捕。是的,老爸捲入二二八事件,「新新月刊」曾刊出的反映時事諷刺漫畫,竟被挖出來、扣上政治思想的帽子,在祖母變賣金飾打通關節後,老爸已飽受十個月牢獄之災。

在我們成長過程中,老爸幾乎絶口不提冤獄往事,多一半覺得冤、覺得不光采,也是對政治的畏懼與不信任。童年的我們從幾張老爸暴瘦的舊照,約略知道有段隱晦的經歷。老爸願意與媒體談論、與家人聊及,已是我們成年,但沒有細節、沒有形容與比喻,總匆匆結束話題,究竟還是不堪回首。

接下來幾近沉潛的日子,老爸輾轉在台北內江街、貴陽街一帶租屋,小小空間擺上書桌、畫圖工具充當工作室,一邊接些插畫、設計、圖表等工作,一邊調養身體。吃過時事漫畫苦頭的老爸,拿來為心靈療傷止痛的,仍然是他未能忘情的漫畫。他選擇連環漫畫重新經營他的漫畫夢,即便幾次投稿,都未被採用,他也沒灰心,還是一次次的修正,認真鑽研著連環漫畫的技巧與訣竅。

民國43年(1954年)同鄉「大華出版社」的黃宗葵社長找上他,為「台灣民間故事」插畫,從「濟公」、「廖添丁」、「火燒紅蓮寺」,一路畫到老爸最愛的中國文學作品之一「三國演義」,已讓老爸找到練筆的樂趣。而這同時,出版社原本連載的「現代孫悟空」連環漫畫,作者畫到八集突然求去,老爸滿心歡喜的臨危受命,接下他最愛的中國文學作品之二「西遊記」的改編大業,從第九集畫到三十集,畫技與腦力並進的展露創作能量,老爸就這麼坐著孫悟空的筋斗雲,正式進入連環漫畫領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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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國47年(1958年),「大華出版社」的黃宗葵社長創辦「漫畫大王」週刊,以多則連環漫畫同時連載的形式,雄心勃勃的強打連環漫畫創作。老爸轉運了嗎?還沒。他雖被延攬、雖有獨力改編過「現代孫悟空」的經驗,但當時士大夫觀念強烈,即便是漫畫創作,仍是高學歷優先,高校畢業的老爸,空有一肚子想法,只能認份的幫大學生創作發想的故事配圖。

無獨有偶,負責編故事的大學生竟也半途辭職,社長徵選「另一個大學生」之際,老爸左思右想,鼓起勇氣去跟社長毛遂自薦,看看能不能讓他自編自畫……黃宗葵社長果然當了老爸的貴人,答應讓他「試試看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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個性木訥老實的老爸,生前受訪談及這個此生最關鍵的「爭取」,有喜悅也有壓力:「坦白說,當時並沒有太大的信心,只希望不輸給人家太多就好。」

機會是給準備好的人,準備多年的葉宏甲,因為爭取到自編自畫的機會,少年英雄「諸葛四郎」誕生了。而「葉宏甲」與「諸葛四郎」,就在「大戰魔鬼黨」連載的第二期,贏得了漫畫迷熱烈迴響,套句現在的形容詞就是「暴紅」。

「葉宏甲」與「諸葛四郎」的漫畫江湖路,不但從此展開,還更寬且更遠了……

貳. 諸葛四郎當年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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點名一下:四十五歲以上,男性,那你應該知道「葉宏甲」這號人物。如果你還要稍微想一下,那麼,提示一下:「諸葛四郎」,你的記憶是不是快速倒帶、回到童年?

時間是民國47年(1958年),忽然每周三、周四,許多家長都忙著找小孩,原來連載「諸葛四郎大戰魔鬼黨」的「漫畫週刊」周三出刊,小孩都跑去租書店看四郎、真平如何化解危機、剷除敵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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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期短則十幾頁、長則二十頁的故事,解開前周迷團、又有新的困境、新的懸疑,緊要關頭出現,「欲知結果如何,請看下回分解」也出現。這種精心安排的的表現手法,吊足了胃口,讓小讀者欲罷不能,牽腸掛肚延續到每一個下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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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直到民國61年(1972年),四郎完成14個任務:「大戰魔鬼黨」、「決戰黑蛇團」、「大鬪雙假面」、「大破山嶽城」、「大戰雙騎士」、「大戰龍虎十劍士」,「大戰金銀島」、「南國怪獸記」、「魔境歷險記」、「偏南奇觀」、「象國大冒險」、「邊疆平雙怪」、「蛇谷風雲」、「四郎保王子」。輝煌的戰果,風靡全台許多小孩。

然而這個「許多」小孩,到底是多少呢?雖然「漫畫週刊」每期有十萬多本的發行量是確定的,但當年大家都窮、都省,租與借的傳閱率有多少,就很難確定。

可以確定的,還有在尚未實施九年國民教育、初中還是「窄門」的年代,要惡補的小孩「居然」瘋漫畫,讓師長如臨大敵,於是乎,老師們從思想「導正」:大力宣導看漫畫影響課業觀念;還有更積極的作為:檢查書包、沒收帶到學校的漫畫。許多父母則嚴格禁止小孩看漫畫,甚至祭出抓到看漫畫,藤條伺候的家規。「撕漫畫、打小孩」的激烈戲碼,在當年也是三不五時就在街坊鄰居高分貝上演。

成效如何?似乎是讓小孩懂得「低調的看漫畫」。因為我們家四兄妹輕易就能碰到諸葛四郎的讀者。包括求學過程的同學、學長,甚至哥哥、姊姊到海外留學,也不例外。我們也曾遇上主考官、老闆、主管、同事,眉飛色舞,甚至口沫橫飛的跟我們哈啦童年看諸葛四郎的種種;出乎意料的是,其中還不少女生,未必看全了,但都「久仰諸葛四郎大名」!

參考指標還有:追求我們家三姊妹的男生們,除了僑生,都聲稱看過諸葛四郎,拍馬屁嗎?出個諸葛四郎故事的考題來問問……呦!當年還真的有偷看呢。

當然,要感謝偷看諸葛四郎的孩子長大了,不少人有成就、有影響力,包括醫師、律師、教授、立委、電影導演、作家、畫家、音樂人,甚至市長、總統等,都願意承認自己是曾是書迷,平反了諸葛四郎當被師長、學者專家羅織「漫畫害人」、「殘害孩童心靈」等罪名,也化解了老爸、我們一家人長達十幾年面對「很受歡迎」同時「飽受批評」的尷尬。

偷看諸葛四郎長大的漫畫研究者,將諸葛四郎推上「台灣第一個漫畫英雄偶像」的寶座;偷看諸葛四郎長大的媒體記者,更是有情有義,把老爸從當年的「畫漫畫的」升級為「漫畫家」,甚至推崇為「漫畫大師」。

妙的是,「漫畫英雄」比創造漫畫英雄的「漫畫大師」還紅,我曾多次被人忘情的叫:「諸葛四郎的女兒!」也曾聽過街坊叫老媽:「諸葛四郎的太太!」就連老爸都曾這麼講電話:「喂?是我啦!宏甲啦……葉宏甲啦……諸葛四郎啦!」

參. 諸葛四郎紅紀錄

 

葉宏甲的「諸葛四郎」當年到底有多紅?紅得有多久?還有些紀錄絕對可以翻出來,當作證明。

證明一:「諸葛四郎」有四種版本。

「漫畫週刊」時期「諸葛四郎」原本與其他作品一起連載,有了廣大熱情的讀者當後盾,「大華出版社」隨即讓已完成的七套「諸葛四郎」獨立門戶,集結發行單行本,每本72頁,當時的定價是三元。

民國54年(1965年),老爸成立「宏甲出版社」,將持續創作的「諸葛四郎」包括:「偏南奇觀」、「象國大冒險」、「邊疆平雙怪」、「蛇谷風雲」、「四郎保王子」等,改以25K、128頁、7元5角的單行本發行。

民國67年(1978年),老爸因主治醫師的鼓勵,在中風出院後,以重新整理「諸葛四郎全集」當復健,病中的老爸還幫32K的「諸葛四郎」重新繪製封面、設計書套,全套55本1,375元。

民國79年(1980年)葉宏甲病逝隔年,授權故鄉出版社再版「諸葛四郎」九套55本,定價隨物價波動來到4,950元。

最暢銷的理所當然是早期的單行本,後兩次的再版,應是滿足「漫畫周刊」與單行本時期的讀者,成年後的搜購行動。以現代眼光,四○年代的「諸葛四郎」節奏情節已不夠刺激新奇,然時至已絕版的今日,還有人找上門來「想買一套諸葛四郎」,我們不驚訝,因為有個讀者這麼告訴我:「就是要收藏童年很重要的記憶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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證明二:「諸葛四郎」躋身「四○年代影響我們最深的書籍」第七名。

民國79年(1980年)中國時報開卷版主辦讀者票選「四十年來影響我們最深的書籍」。四○年代的十大書籍,依序是:第一名鹿橋「未央歌」、第二名王藍「藍與黑」、第三名梁實秋「雅舍小品」、第四名徐志摩「徐志摩全集」、第五名朱自清「朱自清全集」、第六名林語堂「的生活的藝術」、第七名葉宏甲「諸葛四郎」、第八名羅家倫「新人生觀」、第九名蔣夢麟「西潮」、第十名無名氏「塔裡的女人」。

唯一給小孩看的漫畫「諸葛四郎」,能與文學作品並列;當年社會地位低落的「畫漫畫的」,能與知名文學作家並論……怎不教家人既驚又喜?隨後轉念想到這個近乎為老爸重新定位的獎,擁有曾經那麼受歡迎的事實背書,倒想不謙虛的替老爸發表得獎感言:「這是公平的!只是遲到了。」唉!如果早個一年、在老爸生前頒發,那該有多好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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證明三:「諸葛四郎」兩度改編成電影、一次改編成電視劇。

民國50年(1961年)的「雙雄大鬪雙假面」是黑白片,由當年的紅小生唐菁飾諸葛四郎、傳清華飾真平。民國66年(1977年)片商又找上門來,拍攝「諸葛四郎大鬪雙假面」,由武打紅星上官靈鳳反串諸葛四郎、衛子雲飾演真平。民國73年(1984年)中華電視台製播「諸葛四郎」電視劇,衛子雲這次演主角諸葛四郎,由龍傳人演真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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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能是改編者得到授權,見獵心喜,改編得太賣力;也可能是老爸的作品太獨特,只適合在漫畫裡天馬行空;更可能是影像媒體與漫畫之間,原本就有著先天難以妥協的差異性……三次改編,都無法忠實呈現原著的精神,更遑論精采。

但從「跨越二十來年、三度被相中,搬上大銀幕、小螢幕」這個觀點來看,我們家人絕對該榮幸與欣慰;並且確認「諸葛四郎」在許多人心目中不僅紅極一時,還紅得滿長一段時間的。

證明四:曾有一首很紅的歌唱到「諸葛四郎」。

不是上述的電影、電視主題曲,而是1981年羅大佑作詞作曲、張艾嘉主唱的「童年」。

歌詞中有這麼一句:「諸葛四郎和魔鬼黨,到底誰搶到那把寶劍?……」除了幫我們證明了「諸葛四郎」在許多人的童年時期真的紅過,也讓「諸葛四郎」時隔二十多年後,再度複習當年的「紅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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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,這首歌對我們家人最重要的意義是,它鼓勵且安慰了絢爛歸於平淡甚至落寞的老漫畫家。謝謝你,羅大佑先生!

證明五:「諸葛四郎」有仿冒品。

就像當紅的名牌包包一樣,葉宏甲的「諸葛四郎」也曾紅到有「仿冒品」,想來分一杯羹。這些「仿冒品」,基本上也要讀者睜大眼睛、仔細分辨,請看:「葉宏申」、「葉宏乙」、「葉逢甲」、「葉它甲」……各顯神通。其中有人還大膽到趕在本尊、正品還沒出刊前,把上期尾巴說要「下期分解」的,自己給編一編、畫一畫、解一解,搶先出版了。

證明六:「諸葛四郎」有周邊商品。

當「諸葛四郎」成為四○年代小孩的英雄偶像後,「尫仔標」、「抽抽樂」、「戳戳樂」都出現了「諸葛四郎」的身影;粗糙的塑膠製「諸葛四郎」小公仔,以及龍劍、鳯劍、飛鏢,成為熱門玩具;笑鐵面、哭鐵面、魔鬼黨,甚至「諸葛四郎」的面具也沒被忘掉;連夜市也掛上印有「諸葛四郎」的T恤……這些五花八門的周邊商品,我們家非但一樣也沒有,上街看到還會目瞪口呆,因為它們全是眾家商人「自動自發」、「共襄盛舉」的產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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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個沒有版權、著作權、智慧財產權保障的時代,面對層出不窮的仿冒、抄襲、盜用,老媽是氣,老爸卻是一笑置之:「抄襲是最好的讚美。」信心滿滿的勸解老媽:「我腦袋裡的故事,很難仿冒。」

(欲知結果如何,請看下回分解)

葉宏甲,新竹人,生於1924年6月8日,卒於1990年4月22日,代表作「諸葛四郎」系列武俠漫畫。與夫人陳錦蓮育有一男三女,本文作者葉素吟為次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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